梦欣： 秋叶不堪情似我随风翻卷到天明 ——楚家冲诗词赏析

时间：2024/02/08　　点击量：

　　与楚家冲先生仅见过二次面，印象却是如此的深刻。留在脑海里的，尽是那副豪爽而带点狡黠的笑容。

　　都说诗如其人，这位来自湖南岳阳的当代诗人，其诗词也有豪爽而带点狡黠的特色。其豪爽，当然是气节之高昂与胸襟的旷达使之然。那狡黠，则是六分聪明、三分睿智外加一分调皮。因为狡黠，所以诗词多有幽默、诙谐的笔调，诸如吮血我输君手段，居心君比我猖狂(《蚊子恨》)、骨瘦多存燕赵气，诗寒空负岛郊魂(《述怀》)、满堂歪坐睡眠奢，政事由它乱似麻(《代表开会赋得》)、疑是李唐惊盛世，恍如蚁国梦槐时(《庆典后入京感赋》)、几番秋雨生新鬼，半壁残山发厉声(《伤时步诗酒当歌诗韵》）者是。至于豪爽，则几乎大部分的诗词都打上了楚家冲式的高昂旷达心迹与酒气。

　　记得初读楚家冲先生的诗词，还误以为作者一定是一位年过七十的学者。那精湛的古文字造诣，那娴熟的运用自如的诗词格律修养，都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60后的中年人之手笔。譬如这首《山村晨曲》:

　　筻水（筻字念为 gang ）是诗人家乡的河流，这个筻字子。筻水潮头送筏艭一句，便非此种年龄的人容易吟出的句是地名，于湖南岳阳的人便不算生僻。但筏艭之艭字（念为 shuang ）可就少人认识了。原来，艭是古书上说的一种小船，是江南水乡的运输工具。明代诗人袁宏道的《和小修诗》就有露梢千缕扑斜窗，黄笙藤枕梦吴艭之诗句。含有如此生僻字眼的一句，却又与黄鹂枝上谈秦汉的对仗十分工整，其所蕴含的意味也十分隽永。送筏艭，是可见之景象，谈秦汉，则是虚拟之事体，就本联而说，上句虚，下句实，虚实之间传达着一种信息、一种情景，即古老的历史在延续，山村与水乡的传统在延续。在这样一首描述山村春日早晨景象的七律诗中，这一联纯属想象，与上一联的写实相比，又具有话题宕开、诗思拓宽、远神厚味的效果，倘非诗笔奇妙者不可轻易吟出。何况犁响一联之写实，画面鲜活，文笔珠润，景象雄浑，意蕴厚实，也是见功力之好。

　　《山村晨曲》这样的诗，格律齐整，文字优美，景象鲜活，乡土情感浓烈，诗作情趣高昂，用典化入无痕，也当是楚家冲诗词中的佳作。但略感意象陈旧，时代气息不够突出。相比之下，楚家冲诗词中那些融入时代气息的作品就有较高成就。例如下面这几首。先看七律《假日》:

　　古人没有像今天一样的上下班的工作制度和作息制度，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令节日之设置，而无周期轮休制度，自然也就没有假日一词。自从近代引进西方的科学观念和工作制度之后，假日休息的制度方在古老的国土上开始出现（1902年，清政府颁布关于学校的章程，明确规定星期日休息。通常认为这是假日制度在中国实行的开始）。比假日、周末、工服同样新鲜的词语是公园。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园林，但除了皇家的，就是私人的，没有作为公共消遣场所的公园。

　　最具广泛使用功能的也许只有家族式的园林。比公园一词更新的是蜗屋。古代也有许多狭小、简陋、拥挤的住处，但或叫草屋、山居、矮庐，或叫茅舍、竹棚、陋室，蜗屋是相对于高楼大厦、别墅豪宅的出现方而由蜗居变化而来。正是这些洋溢着时代信息的词语给予作品以全新的面貌。这诗似乎也没有太多的盘算，没有晦涩的深意潜藏，说到底也就是打工在外时常会遭遇的孤独感，看着灯火万家数尽所有的窗户、竟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家那种莫名的哀伤。但这诗的朴实、平淡，却让人读着感觉亲切。腹联的流水对很精彩，全诗因此一联便可让人刮目相看。

　　从诗作的结构来看，诗人把欲擒故纵的手法演绎得天衣无缝。首句着一欣字先描绘诗人的兴奋情绪，因为春天已过去了大半突然听说公园的花卉开得很漂亮，兴致冲冲便换了一套整洁的衣衫准备前去游览。颌联起一波折，想约好友一道去，不料好友周末不知去哪儿了，找不着。于是兴致没了。颈联借机描绘自己在这种境况下的习惯行为和心理动态：闭门读书和以酒浇愁。当然，这里的读书和饮酒，以及前面的公园春半香和友人周末不知去向，都可以是诗人假设的情形、虚拟的情境，而这些假设、虚拟却有二大作用：一是实体意义，曲径通幽，几经铺排，为尾联的导出感慨起了铺垫渲染的作用。二是象征意义，公园的春半香可以是诗人向往的地方，可是单是自己一人去了就没什么情趣，于是诗人只能从书中、从酒精迷醉的幻境里放任情志的舒张。有了这层象征意义，诗人客居他乡的孤独情怀，也许就是现代打工阶层的精神伤痛。说到底，诗人想表达的是一种现代人的精神折磨，但下笔之后却先从乐景迂回，曲尽铺垫渲染之能事，而诗作，也就在推波造势的描述中趣味横生，宜人诵读。其中，颈联的豪爽，已成为诗人性灵的标签，让人一读难忘。再看一首七律《大会》:

　　如果说《假日》一诗是以时代特有的词语入诗使得作品明显带有时代特色的话，这首《大会》就是以历史的传说和典故为依托在类比和暗喻中挖掘当今时政方面的弊端，因而以锋利而深婉的笔触让作品带有严重关注社会现实的意味。尽管诗中没有用上一个新鲜的时代特有的词语，但诗作的整体意蕴散发出来的就全是现实的气味。这是因为，社会现实是当代人正在经历着的，许多涉及民众利益和国家命运的事体，一点当知，一触会意，也当是属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情形。这种从旧的传说、旧的典故、旧的意象中翻出新意、鞭指时弊、发人深思的创作路子，是楚家冲先生驾轻就熟的一种模式。比如这首七绝《新晋某官》:

　　这诗的前二句从成语噤如寒蝉化出，三四句又用上平步青云与焚书坑儒的典故，同样是依托历史典故而刺言现实时事的手法。踏着焚书的一缕缕青烟，就可以在一瞬间升官，这可以说也是中国才有之事。当然这某官也颇有能耐，能让中原大地所有的虫儿都收声，那当也是清净山林、幽化环境的一大贡献了。这诗，便于不动声色的反讥一问中击中要害，充满蔑的鄙视和无边的愤慨。看来，这个来自湖南山村的直性汉子，骨子里还是充满着对封建帝制及其残余、对旧体制及其变种、对维护旧体制的奴才与帮凶之类的憎恶与鄙视。是以在涉及社会现实方面的吟咏之作，多有不平之鸣和讥讽之音。

　　然而，对于民众，对于，对于养育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楚家冲先生却又是一个充满柔情、充满悲悯情怀、充满爱心和报恩之心的多情之诗人。在这方面，他的诗词集里有相当多的篇章是在咏唱这种美丽情怀的。举如《乡梦》《乡忆》、《归来》、《乡之夜》、《乡村正午》、《山村晨曲》、《童之夜曲》、《梦回山村》、《赠友人》、《归乡遇友》等等。找一二首出来读读，大致也就能触摸诗人的一颗柔软之心。

　　诗人长年谋生在外，思念亲人思念家乡的羁旅情怀便如春草，去了还生，堆积愈久，越加浓烈。这种浓烈的思乡情怀，在古人的诗词里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许多脍炙人口的优秀诗篇也在古老的国土上传唱了一二千年。在当代，随着交通的便利和通讯技术的先进，电话、信息、视频这些拉近人们距离的新鲜玩意，冲淡了远离久别的思念之苦，是以如今再说却望并州是故乡及家书值万金之类的话便无人相信了。但归思、归梦仍然是有的，只要是真情感，一样还能感动人心的。这首诗的不堪老母久依门就是人人心中所有、至今尚是诗人笔下所无的真挚情感。而胸中丘壑多乡景，案上诗书尽旅魂二句，则在归思、归梦的心绪表达中想象奇特、下语精湛，也是不可多得的好句，倘非真实情感积淀多时的自然流露，怕是不容易杜撰得出来。

　　有了这种浓郁的归思、归梦，而一旦成行如愿以偿地回归故乡时，那种“呼爷不识敬来孙”的景象实地上演的场面，门前惊望儿子身影的老母亲赶紧到厨房张罗熬鸡汤饩卜蒸米饭准备让漂泊久居在外的儿子补养身体的光景，总会让游子热泪盈眶。茶香饭足，回到家里的诗人少不得到处走走，与乡邻好友叙旧闲聊，改变了的和改变不了的一样会让人感慨不已。这种喜说多于怅惆，惊奇多于思量的心绪，或许正在于“重著农家旧相友”之时，看诗人的一首《归来》就这么写道:

　　诗人这里为什么要用上“昏鸦”的意象?当然是要从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羁旅情怀中摄取一点余味，但诗人这里去掉了悲伤的成份而添加上一抹积极的色彩。鸦唱唤出炊烟，这场景就不再是阴冷的画面了。接下去的两联对仗，颌联用工整之笔，描述诗人在家乡与亲朋好友一道下棋、一起饮酒、赏月聊天的实际情景。腹联借流水之韵，抒发诗人看淡名利、回归素朴、不再过于追求成败得失、不再为身边琐事烦恼的心境。因为有了这样的心境，诗人再看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便感觉亲切、温馨，乃至有了和陶渊明一样的感受。“萝村百道山和水，都是心中陶谢诗。”这种乡思乡情的境界，就不是一般的游子可以有的了。

　　登临览胜、岳阳楼，携酒何妨千斛。万顷奔腾横眼际，三楚苍茫纵目。巫峡波平，东吴浪浊，青髻盈佳木。慨然心绪，一时萦绕斑竹

　　遥想舜帝当年，继开尧日，千古湘妃曲。忧乐楼头谁记得，敢问清明时局。老杜孤舟，谪仙明月，入我杯中绿。兴潮如怨，一朝颠覆金屋。

　　岳阳，是楚家冲先生的故里，是以此词一样浸染着作者对家胜迹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但体现在对当地胜迹的风景描写上，而且体现在对当地历史的抚摸追忆中。楚家冲先生说自己喜好杜甫、李隐商、齐己与陆游的律诗，苏东坡与辛弃疾的词，此作便有苏辛词作豪放的风格。上片用万顷奔腾横眼际状八百里洞庭湖水奔流之博大气魄，用三楚苍茫纵目叙写在岳阳楼上远眺周围景物的情景，用巫峡波平，东吴浪浊，青髻盈佳木进一步刻画远处长江江面的动感形势和壮丽景象，然后把心绪定格到斑竹上。下片再由斑竹作为词笔转换之话题，引入溯史怀古之联想。斑竹一支千滴泪，让人牵动情怀的正是湘妃曲。但美丽的传说毕竟是虚幻的，只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无论时光还是战火都磨灭不了它的光辉。范仲淹大天下小自我先民生后享受的忧乐观给岳阳楼增添了太多的人文魅力，多少天下人因此而闻名前来瞻仰，但让诗人感叹的是如今能将范仲淹的思想境界发扬光大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当今被人誉为盛世的时代，个人享乐的风气让人忘记了国家与民族的危机和未来。除了湘妃的爱情眼泪和范仲淹的济世名言，当地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大批古代诗人文豪的足迹和诗句，在游览岳阳楼壮美景象时，都会激荡着游人的心扉。但是，历史的辉煌固然可以让人沾光，现实的隐忧却无法让人释怀，越是忆起古代的辉煌，便越发感觉当今的湖湘之地乃至华夏民族，经济是发展了，国人的思想境界却有滑坡的趋势。尤其是作为民族精英和民族良心的官员、知识分子，许多腐败堕落、颓废的行为和风气，在诗人登岳阳楼、怀念范仲淹之际，不知怎么就一齐涌上心头。兴潮如怨，怨谁？怨什么？诗人没说，但结句的一朝颠覆金屋却是呈现了怨之终极忧虑。这里的金屋，可以是黄金屋之简称，也可以是金屋藏娇之金屋。就小的范围说，可指个人的前途、个人的理想。从大的范围看，可借喻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希望。

　　那么，这个颠覆，或许与藏娇有关，许多官员不就是被情妇的造反而身败名裂的吗？也可以与知识的掉价、信仰的遗失、思想意识的没落有关，如果是这后者，颠覆就是极其可怕之事了。

　　一篇诗文，一篇词作，寄托着诗人如此丰富如此深邃如此睿智的思想感情，让人读起来就会爱不释手、就会有浓烈的兴趣闯入作者的艺术空间去领略作者的精神世界。在更多地阅读了楚家冲先生的诗词作品之后，你会为诗人的博大胸怀和敏锐眼力而深为叹服。许多精彩的篇章，许多警策的诗句，就那么驾轻就熟地在诗人的笔头上流淌出来。

　　这些妙笔佳构，有对自然景象与物象的生动刻画，像万顶清荷翻作扇，一层薄雨过如秋(《乡村正午》)、一枕南风星不语，半池蛙鼓梦无知《童趣》)、杂花逸世藏于棘，怪石呼风卧有鼾(《游京西十八潭》)、万壑阴风飘落木，几家荒冢葬新冠(《客地重阳》)、宁持瘦骨经霜阵，不嫁西风恋旧桠(《野菊》)、风惊枯叶雨，鸟宿老枝秋(《晚游》)、玉树高枝风露重，蒹葭浅水鹤鸣频(《秋夕闻蝉》)，都是形象极其鲜明生动的画面。

　　也有对社会现象和世事万象的精彩描绘，如满堂歪坐睡眠奢，政事由它乱似麻(《代表开会赋得》)、何处晨钟暮鼓频，依然世事乱纷纷(《世人心》)、闹市颜遮人未识，荒村酒醒鸟先知(《遣怀》)、浮尘攀折处无奈，人海飘零时可怜(《梅花八章（步张船山梅诗韵）》)、纵横几度称廉吏，挥洒千金竞上流(《一种官态》)、吠犬无欺萧鬓客，呼爷不识敬茶孙(《归思》)、寂寞长滋人聚处，猖狂每悔酒醒时(《自问》)、浮踪未滞行人老，浊眼时凝天幕蓝(《三和笑一兄》之二）、轻燃霜叶闲温酒，浅酌东篱醉看花(《观枫感赋》)，都有独具眼力和寓意精深的过人之处。

　　更有对个人心境和精神层面的精准描述：岩上悠然垂一钓，归来胸壑尽涛声(《题钓者（新韵）》）是对钓者舒闲心态的触摸，浮尘攀折处无奈，人海飘零时可怜(《梅花八章》)是对作者自己漂泊生涯的伤感，繁华过眼微尘散，落寞侵怀静夜还(《初度感怀》）是作者淡泊名利、旁观世态的一声叹息，几许尘心皆放下，一丝闲趣暂居中(《省悟》）是诗人洞识世事、放宽心胸的一层宽慰，四顾苍茫抱孤独，几经曲折转从容(《入山寻僧》）是精神世界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书中暂许无孤独，酒后未妨真激昂(《假日》）是鲜活性灵方面的一片冰心在玉壶。

　　楚家冲先生在诗词创作上的灵感，显然得益于他处世的凛然正气和悲悯情怀。他的一首七绝《白云》可以看作是诗人借助吟咏白云而抒发自己情志的心迹敞露：

　　这时卷时舒自在身是岭头云的最佳状态，也可说是诗人自我欣赏的境界。可是，因为人间污秽甚，白云不惜毁掉自己舒适的最佳形体而化为雨水降临大地，用自己的生命转换为人世间清除掉一切污秽的赃物与尘埃，这是岭头云贡献给人世间的高尚壮举。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完成此项高尚壮举的必要条件。这首咏物诗，可说是一部楚家冲诗钞的灵魂。它与诗人的另一首七绝《秋夜》一起，构成理解楚家冲诗词和楚家冲精神追求的一把钥匙，这首诗云：

　　白云诗的可贵在于欣赏一种出自悲悯情怀的奉献精神，而这首《秋夜》的耐人寻味，则在于揭示了诗人敏锐而细腻的情感，是秋叶似我还是我似秋叶，一时说不清，反正孤独、甘守寂寞、心绪随风翻卷的这些品性，是相通的。这写的，也是作者的心声。

　　楚家冲诗钞应当是一座当代诗词的宝库。梦欣这里只是领着好奇的读者在入门处举目张望，想了解这座宝库的全部价值，有待于人们深入考察。可以相信的一点是，如果阁下有兴趣到宝库里遨游，一定不枉此行。

　　郭业大（1948—2023.12.30），网名梦欣，自号品艺斋、品艺茶炉、汉景天、星光老人。1948年出生于广东潮阳。华南师院历史系本科学历，曾执教于潮阳一中。后辞职自谋职业，初漂泊于深圳、广州及佛山，终移居旧金山。2023年北京时间12月30日上午7时25分，郭业大（梦欣）先生因罹患肺癌医治无效，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桑TMC安宁中心平静离世，享年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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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❹曲：标题一行，作者署名另起一行，正文另起一行，居左排列，不空格，连排。示范如下：

　　秋风萧瑟，残红飘落，藕肥子满残荷破。日如梭，月如梭，眼睁眼闭浮云过。料是来年花更多，红，还似火；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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